他習慣從記憶中找尋故事,他喜歡用雙手跟泥土交流。他常說,在雕塑創(chuàng)作中,仿佛看到自己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站在泥堆里沖他招手,他只是將他們一個個拉出來而已。如今,這些從泥土里“生長”出的人兒,穿越時空、跨越山海,靜靜佇立在塞納河畔、地中海岸,成為中法六十年情誼中一串質樸的注腳。
□ 記者 滿淑涵
歷史悠久的城堡、精美的陶器、醇香的葡萄酒,讓盧瓦爾河畔的法國小城日安聲名遠播。冬日細雨中,一座座飽蘸歲月痕跡的宮殿古堡勾勒古典與現(xiàn)代,也連接過去與未來。
當?shù)貢r間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九日,法國尼斯市政府收藏李小超戶外青銅雕塑作品《風水先生》。這些照片目前保存在李小超鄉(xiāng)村記憶主題雕塑館。記者 張璐 攝
當?shù)貢r間2024年12月21日下午5時,在日安福爾將軍廣場永久性矗立一座極具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象的大型青銅雕塑作品——《青花》。這是中國雕塑家李小超在法國被收藏的第六尊大型戶外青銅雕塑作品。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璀璨一甲子之際,中法之間的各類文化交流活動接續(xù)上演。在李小超近4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數(shù)次法國之行,給他留下了許多美好回憶,也對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他說,能用作品見證并增進兩國人民的友誼,倍感榮幸,更從中備受鼓舞。
李小超雕塑作品《廣場舞》
跨國度對話
作為東西方文明的重要代表,中法兩國長期以來相互欣賞、相互吸引,人文交往的“雙向奔赴”由來已久。
20世紀初,徐悲鴻、趙無極等中國藝術家前往法國留學,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融匯中西,留下了豐富而重要的藝術遺產(chǎn)。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人文交流與合作在中法交往歷程中都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
李小超說,藝術在人與人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搭建起了溝通的橋梁,是各國人民都能理解的美妙語言。
2012年仲夏,李小超攜《村莊記憶》系列大型戶外青銅雕塑作品展亮相法國尼斯鳳凰公園,質樸的人物形象、傳神的表情動作、陽光向上生生不息的精神風貌一下子“圈粉”無數(shù),也更加堅定了他“鄉(xiāng)土”風格的創(chuàng)作方向。
兩年后,時值中法建交50周年,“從長安到尼斯蔚藍海岸的鄉(xiāng)村——黃土與海洋的對話”李小超系列青銅雕塑與美術作品巡回大展,先后在法國巴黎盧浮宮、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和法國尼斯馬塞納博物館舉行。此次巡回大展共展出李小超雕塑和水墨作品50件(副),以中國陜西鄉(xiāng)村和法國普羅旺斯大區(qū)尼斯蔚藍海岸邊上的村莊為藝術創(chuàng)作對象,用對比的手法表現(xiàn)中法兩國鄉(xiāng)村文明的變化和傳承。
李小超雕塑作品《大豐收》
“在我看來,中法兩個不同國家的藝術之所以能融會在一起,是因為二者有共同元素,這是中法文化交流的共同價值所在。”李小超認為,文明因其多樣性而體現(xiàn)價值,更因其融匯互鑒而彰顯可貴,藝術人文交流能夠促進彼此理解和尊重。“正如許多法國友人所說,我的雕塑作品中的這些人物,如果換上西裝,就跟自己的家人至交一樣親切。”
時代的洪流奔涌向前,中法兩國的合作交往領域愈加廣泛,兩國人民的互相了解也日益加深。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抱著“小人物、大情懷”的創(chuàng)作理念,李小超從農(nóng)歷春節(jié)后就一直為在法國舉辦戶外雕塑作品收藏揭幕儀式奔忙,并籌劃準備開展多場人文交流活動。
在法國日安舉行的大型青銅雕塑作品《青花》揭幕儀式上,中國駐法國大使館臨時代辦陳棟公使在致辭中表示,《青花》雕塑展現(xiàn)了中國瓷器工藝人的形象,體現(xiàn)了以青花瓷為代表的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與其他文明交流互鑒、美美與共的精神內核。瓷器也是日安市的一個品牌,雕塑在日安落成揭幕是中法建交60年來地方交往合作蓬勃發(fā)展的見證。
“這尊《青花》青銅雕塑在盧瓦爾河畔落成,讓具有全世界共識的‘青花瓷’這一中國文化‘超級IP’在國際視野中完美呈現(xiàn),也是中法兩國文化互通與共融的最佳體現(xiàn)。”李小超說,早在數(shù)年前,他就想以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北方鄉(xiāng)村老瓷工形象創(chuàng)作一件雕塑作品,取青花瓷之意命名《青花》。2023年底,他終于在工作室創(chuàng)作完成了泥稿,一刀一刻將老瓷工在花瓶上描繪圖案的樣貌定格于雕塑之上。“我希望通過這些樸素的人物,平和地傳達一種來自土地的力量,將中國文化的和合理念娓娓道來。”
李小超雕塑作品《田間直播帶貨》(局部)
黃土地培根
對泥土的熟稔來自李小超的骨肉血脈。
1968年,李小超出生于陜西禮泉縣煙霞鎮(zhèn)西一村,在這個距離唐昭陵不遠的村子里,李小超從小對石人石馬耳濡目染。“童年記憶中,我一直在畫畫、捏泥像,或許那就是我接受的最早的藝術啟蒙。”
就這樣,畫畫、捏泥伴隨著李小超走過了初中、高中生活,幸運的是父母并沒有制止他這些“不務正業(yè)”的愛好,反而給予他莫大的支持和鼓勵。
17歲那年,李小超考進了西安美術學院,一個更專業(yè)、更廣闊的藝術世界向他敞開懷抱。系統(tǒng)的學習訓練了他嚴謹、扎實的造型能力,但并沒有束縛他個性的發(fā)展。他的手,始終堅持刻畫那些熟悉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
1993年,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出版,書中厚重的鄉(xiāng)土情結感染著李小超,點燃了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如果能用陶塑形式再現(xiàn)《白鹿原》,未嘗不是一次新的嘗試和突破。”
準備工作就緒,李小超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有時候遇上瓶頸,他就去鄉(xiāng)道上“換換腦子”,在真實的生活場景中捕捉鄉(xiāng)親們的表情、神態(tài)和情緒。
李小超雕塑作品《小拖拉機》
不滿意就推倒重來,李小超的創(chuàng)作拒絕“內耗”,主打“自然”。歷時4年,陶塑版《白鹿原》躍然眼前:3000余件陶塑全景再現(xiàn)了小說中的場景和人物。這件作品一經(jīng)面世便引發(fā)轟動,展覽更是從國內辦到國外。
《周禮》中有記述,“以萬物自生焉,則言土”。
費孝通先生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寫道,“傳統(tǒng)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土’在我們文化里占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從土里長出過光榮的歷史,自然也會受到土的束縛。”
李小超雕塑作品《胡墼》 本組圖片由記者 張璐 攝
走出國門的李小超對此感同身受。他說,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的鄉(xiāng)土觀念積淀了我們的精神底蘊,比如眷戀鄉(xiāng)土、熱愛故園,這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
在國際文化藝術舞臺上生動講述中國故事,李小超的經(jīng)驗是“要真誠講好鄉(xiāng)土故事”“一個個樸素的小人物構成了中國社會的底色,他們樸素的表情、樸素的狀態(tài)就是中國故事最鮮活的素材,而我要做的就是用藝術作品將那些令人動容的瞬間留下來。”
這些年,李小超的雕塑作品《風水先生》《教書先生》《茶》《回家》分別被法國尼斯市政府、法國蒙塔爾紀市政府、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法國巴比松市政府收藏。這些作品都取材于鄉(xiāng)土,且極富生活氣息。
法國尼斯市政府收藏李小超公共青銅雕塑作品《風水先生》收藏儀式現(xiàn)場
鄉(xiāng)土題材畫得盡、塑得完嗎?縱觀李小超近十年的作品,從《老城門》《廟會》《小四輪車》《喂豬》到《直播帶貨》《豬仔扶貧》《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農(nóng)家樂》《社區(qū)工廠》《智能手機》……從這些作品名稱中已可窺見答案。新時代的鄉(xiāng)村新變化、新征程的鄉(xiāng)親新面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創(chuàng)作養(yǎng)分。
“每個人對于村莊都有記憶,或許不甚相同,但總有年代留下的獨特韻味,我只是打開一扇門,帶大家進去探尋。”李小超說,這些年,中國農(nóng)民收入水平穩(wěn)步增長,農(nóng)村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水平大幅提升,反映到老百姓身上的就是精神面貌的極大改變,這正是藝術作品能夠推陳出新的源泉。
走出村莊的李小超至今仍然喜歡回望,戴上鴨舌帽,自在行走在熟悉的村道上,回溯來時路,也汲取新能量。
大線條寫意
一抷黃泥、一根木龍骨、一雙巧手,多半天時間,一件惟妙惟肖的等人高度的塑像泥稿便完成了。在位于陜西咸陽的李小超鄉(xiāng)村記憶主題雕塑館,遛鳥、放羊、哄娃、吼秦腔……這些鄉(xiāng)村百態(tài)悉數(shù)可見,仿佛置身熱鬧淳樸的鄉(xiāng)間,迎面就有熟人過來諞一諞。
李小超的畫,人物沒有五官,寥寥黑白線條勾勒,卻氛圍感拉滿——
村里搭臺唱戲,便有全家齊出動,孫兒們搖著撥浪鼓,頭頂小板凳,歡快地跟在大人身后趕場;
老屋門前,總有盼兒早歸的母親,佝僂著腰窩在吱呀作響的椅子里,一邊做著針線,一邊遠眺鄉(xiāng)路;
秋意日濃,麥垛旁的人們含飴弄孫、嬉笑闊談,間或還有犬吠雞鳴;
村口的老樹下,是大伙兒茶余飯后的消遣地兒,伴著夕陽余暉,日子也在平平淡淡中輪回……
法國尼斯市政府收藏李小超公共青銅雕塑作品《風水先生》
李小超的畫作往往一氣呵成,用大線條寫意,善于留白,意蘊天成,方寸之間承載人物喜怒哀樂,卻又視野連綿不絕,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美學所具有的哲思。
“我喜歡這種自由散漫的表達,顯現(xiàn)藝術的生命力和張力,因為它并非描摹得很具體的統(tǒng)一性,而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存在,這其中沒有誰優(yōu)誰劣,只是創(chuàng)作者與觀眾之間相互溝通、彼此感染的過程。”李小超說,要通過藝術作品達到精神上的理解與共鳴,傾注真情便極為重要。
自由隨性,也是李小超的處世態(tài)度。他喜歡一個人在山野小道上背著手,漫無目的地行走,哼著歌唱著曲,享受生活、與人無爭。
在旅法創(chuàng)作的時光里,李小超受到巴比松畫派的深刻影響。畫家米勒、盧梭筆下的樹木、田野、勞作者總是令他神往。
十年間,李小超堅持做好一件事——用對比手法展現(xiàn)法國鄉(xiāng)村和陜西關中農(nóng)村的風土人情。“鄉(xiāng)土深藏著民族的文化根脈。我希望更好地傳達中法鄉(xiāng)土文明之間的對話,黃土文化和海洋文化的對話,兩國跨越文化邊界的對話。”
雕塑是實體藝術,“形”在其中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視的。著名美術評論家邵大箴曾這樣評價:李小超在其雕塑作品中,對“形”和“神”關系的把握收放自如、恰到好處,忽略細枝末節(jié)的表面形態(tài),將自然傳達給他的瞬間意象、直觀感受,通過鮮明、夸張的表現(xiàn)與塑造,高度概括地表達出來。這些寫意性很強的作品,是那么真實動人,令人愛不釋手。
微表情具象
粗獷的線條背后,如何反映人物個性化的內心世界?
除了衣著和體態(tài),李小超的雕塑作品更注重人物面部表情的刻畫。他說,情感表達不能隨便含糊,要認真對待。“觀眾能從有故事的臉龐直抵心靈深處。”
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范迪安認為,李小超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把握的是藝術的整體感受,注重雕塑的“影像”效果,在塑造形象時,展開極為自由的感性,捕捉人物大的動態(tài)和生動的神情,用類似于中國水墨畫、中國書法般的語言,概略而傳神地賦予人物以生命的動態(tài)和情狀。
為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100周年,當?shù)貢r間2018年9月20日,由李小超創(chuàng)作的一戰(zhàn)華工紀念銅像在法國巴黎市中心的里昂火車站廣場落成,并永久保留在此。這是有史記載的中法交流史上第一尊在巴黎街頭有關中國人主題的雕像,也是第一尊在巴黎街頭的華工雕像。據(jù)粗略估計,每天約有40萬人次經(jīng)過這里,這尊雕塑潛移默化地吸引著法國人,甚至歐洲人以及其他國家游客,關注這段重要的歷史。
“一戰(zhàn)期間,14萬中國勞工應英法招募承擔戰(zhàn)地后勤工作。在這14萬一戰(zhàn)華工中,約8萬人是山東人。”創(chuàng)作之前,李小超做了大量功課,并前往山東實地采訪調查,在當?shù)貧v史中深入挖掘,走近一戰(zhàn)華工的歷史背景、生活習慣、性格特征。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收藏李小超大型青銅雕塑作品《茶》
人像的魅力往往來源于雕塑家對神態(tài)的詮釋。
再看這尊高2.63米,重600多公斤的一戰(zhàn)華工銅像,身材魁梧、五官飽滿;頭戴八角圓帽,帽檐正中的橢圓帽徽清晰可見;肩上的背包可能較沉,他左手從胸前拽著肩帶,脊背稍作前傾;標準的國字臉,頭微微左偏,虛空的眸子里寫滿純凈……
“當時應征的華工在青島參加短期集訓后,乘船經(jīng)南海、印度洋、紅海、蘇伊士運河、地中海至法國馬賽登岸,一路艱辛輾轉來到異國他鄉(xiāng),我想通過這些神態(tài)特征表現(xiàn)他遠渡重洋既緊張又興奮的心情,再現(xiàn)一個單純、友善、憨厚、勤勞的華工形象。”李小超說。
在一些舊作和新稿中,李小超還給他的畫和雕塑配了短文,像是故事的延展,饒有生趣又發(fā)人深省。“我希望通過作品不僅展示人物的過往和希冀,還能給今人和后人留下些思索和回味。”
編輯: 張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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