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容齋通大野 隨筆寫乾坤
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容齋隨筆》掃葉山房刻本
今之隨筆,雖然不拘長短,卻需要有足夠的見識、學(xué)問、才情;作者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念妙筆寫來,或闡主張抒情感,或笞時弊斥奸佞,或犀利諷刺,或溫婉囑告。正因如此,隨筆成為眾人喜愛的一種文體,無論報紙雜志還是網(wǎng)絡(luò)新媒體,多有刊登,讀來既方便快捷,又怡情獲益。究其淵源,它們都來自漢魏以降的筆記體?!度蔟S隨筆》是洪邁的讀書筆記,稱為“隨筆”,原是他“謙言隨筆錄之”的意思。
洪邁(1123-1202),字景廬(一作景盧),號容齋,別號野處,謚號文敏,南宋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其父洪皓為北宋末年進(jìn)士,南宋渡江初年,以徽猷閣待制假禮部尚書出使金國,被金扣留十五年,在金大敗后得以南歸。洪皓著有《鄱陽集》、《松漠紀(jì)聞》等,后因斥責(zé)秦檜與金勾結(jié)而被貶謫致死。其長兄洪適、次兄洪遵同為紹興十二年(1142)考中博學(xué)鴻詞科進(jìn)士,分別官至丞相、執(zhí)政,長兄洪適著有《盤洲集》、《隸釋》等,次兄洪遵著有《翰苑群書》等。三年后,洪邁亦考中博學(xué)鴻詞科進(jìn)士,初為地方轉(zhuǎn)運司屬官,后歷任館職、郡守,官至翰林學(xué)士,以端明殿學(xué)士致仕,卒贈光祿大夫。洪邁勤奮治學(xué)、著述甚豐,原有著作數(shù)十種,可惜大多散佚,現(xiàn)存者除《容齋隨筆》外,尚有志怪小說《夷堅志》二百余卷、《野處類稿》二卷、所編《萬首唐人絕句》一百卷。
五十余萬言的《容齋隨筆》乃是洪邁十八年的讀書筆記,撰寫過程持續(xù)了四十余年,可稱其代表作,也是迄今為止眾人矚目、評價極高的一部大書。明人李瀚稱洪邁“聚天下之書而遍閱之,搜悉異聞,考核經(jīng)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雖詩詞、文翰、歷讖、卜醫(yī),鉤纂不遺,從而評之。參訂品藻,論議雌黃,或加以辯證,或系以贊繇,天下事為,寓以正理,殆將畢載”;明末的馬元調(diào)稱此書“考據(jù)精確,議論高簡,讀書作文之法盡于是矣”;清初,洪邁的后人洪璟者說:“先文敏公容齋先生《隨筆》一書,與沈存中《夢溪筆談》、王伯厚《困學(xué)紀(jì)聞》等,先后并重于世。其書自經(jīng)史典故、諸子百家之言,以及詩詞文翰、醫(yī)卜星歷之類,無不畢載,而多所辨證。”不必多引,僅從上面所引的三段文字就可以看出全書的內(nèi)容、風(fēng)格、體例和價值。見解來自洪邁的蹉跎閱歷和博覽群書,辨析來自他的視野、悟性、胸襟和膽魄,難怪此書一經(jīng)問世,就在南宋朝野引發(fā)強烈反響,以至于那位還算開明且胸中頗有文墨的孝宗皇帝,也被刊刻的《容齋隨筆》吸引,稱其議論精當(dāng),并囑咐洪邁繼續(xù)寫下去。
先說此書的涉獵之廣、用心其精和洪邁慎讀慎解之風(fēng)。且以《禹治水》為例:“《禹貢》敘治水,以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與兗、徐接境,何為自徐之揚,顧以豫為后乎?蓋禹順五行而治之耳。冀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實于五行為水,水生木,木東方也,故次之以兗、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揚、荊;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終于梁、雍。所謂彝倫攸敘者此也。與鯀之汨陳五行,相去遠(yuǎn)矣。此說予得之魏幾道。”
從父親洪皓到洪邁三兄弟,皆以心系天下、救助生民為己任,洪邁讀《禹貢》這部書寫大禹治水的著作時自然格外認(rèn)真。為理清禹治水的順序,他邊讀邊對地圖,發(fā)覺順序不對,“豫居九州中,與袞、徐接境,何以自徐之揚,顧以豫為后乎?”他繼續(xù)翻書詢問,后從魏幾道處得知原來大禹治水的路線是按陰陽五行確立的,這就和《尚書·洪范》所說的序列相符,和鯀亂列五行相去甚遠(yuǎn)了。在大力倡導(dǎo)讀書之風(fēng)的今天,洪邁考證地讀、比較地讀,終于讀出真知灼見的實踐和效果,不啻是教我們?nèi)绾巫x書的指南。
洪邁又將目光投向大海。且看書中之《四海一也》:“海一而已,地之勢西北高而東南下,所謂東、北、南三海,其實一也。北至于青、滄,則云北海,南至于交、廣,則云南海,東漸吳、越,則云東海,無由有所謂西海者。《詩》、《書》、《禮》經(jīng)所載四海,蓋引類而言之?!稘h書·西域傳》所云昌蒲海,疑亦渟居一澤爾。班超遣甘英往條支,臨大海,蓋即南海之西云。”
洪邁從我國版圖的地勢高低和陸地的東西南北方向考察,斷定我們面臨的大海只是一個,其之所以稱為東海、北海、南海,是因大海所靠陸地的位置、方向而得名的,由于版圖西向皆為陸地,也就沒有西海之稱。依此推斷,《詩》、《書》、《禮》等經(jīng)書所記載的四海乃是連類而云?!稘h書·西域傳》所說的昌蒲海,我懷疑不過是一片大澤罷了。至于班超派甘英出使條支所遇的大海,大概就是南海的西側(cè)了。洪邁讀書不僅求懂、求通,還要推斷、論證,問個究竟,他甚至敢于挑戰(zhàn)先賢、懷疑經(jīng)典、修正經(jīng)典,將經(jīng)典所載之四海修正為三海。他的這般論證已成結(jié)論,直到今天還被我們沿用并視做定論和常識,這體現(xiàn)了讀書與寫作的價值。
他不僅觀大事、辨大象,一些日常所見的習(xí)慣和現(xiàn)象,也經(jīng)常會入其筆端。如《隨筆》卷四之《噴嚏》:“今人噴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說我’,婦人尤甚。予案《終風(fēng)》詩:‘窹言不寐,愿言則嚏。’鄭氏箋云:‘我其憂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乃知此風(fēng)自古以來有之。”
直至今日,凡是打噴嚏的人還會說“有人念叨我”或“有人罵我”。從上文看,這在八百年前就已成為風(fēng)氣,并引起洪邁的興趣,他查閱古籍,證實“此風(fēng)自古以來有之”??磥硪粋€民族的習(xí)俗傳承或曰文化傳承,總是源遠(yuǎn)流長的,無論美好還是流俗抑或亦美亦俗。可貴的是,洪邁對任何現(xiàn)象都要溯本求源問個究竟,這才是做學(xué)問的精神。
作為端明殿大學(xué)士,洪邁的志向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主業(yè)不在為詩,但作為古時的讀書人,詩詞修養(yǎng)是不可或缺的。從書中所見,他的詩詞修養(yǎng)不僅深厚,而且興味盎然、見地高妙,對詩人的身世和詩詞的原委也多有考證。如他在卷二《古行宮詩》中說,人們都知道白樂天所寫的《長恨歌》、《上陽人》感人肺腑,其實論“道開元間宮禁事”的,元微之的《連昌宮詞》“最為深切矣”,特別是他在《行宮》中的絕句“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在卷三《李太白》中,世人都說李白是在當(dāng)涂的采石因醉酒泛舟江上,“見月影俯而”撈取,遂淹死水中,所以采石有捉月臺。查對李陽冰作太白《草堂集序》說:“陽冰試弦歌于當(dāng)涂,公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為序。”又李華作《太白墓志》亦云:“賦《臨終歌》而卒。”經(jīng)過這番考證,洪邁考證出李白是因染病而死的,世間那些傳說并不可信。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洪邁對一些名詩、名句反復(fù)推敲,為得一字之妙進(jìn)行精微地考查和比較。如卷八之《詩詞改字》:“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萬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fù)圏去而改為入,旋考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云,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yīng)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幾相對照自可看出,古時的詩人即使名氣、成就再大,為一字之妙,不知會推敲來斟酌去捻斷幾根須,其詩作才能流傳至今,令人嘖嘖稱奇!因想到近些年來,在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之風(fēng)時,不少人都熱衷于寫古體詩詞、寫書法,這的確可喜可感,但書法離不開詩韻,詩詞除了講求韻律對仗之外,更注重底蘊、魂魄與字詞的傳神,并非白開水、順口溜、只要韻腳差不多的就算是古體詩。
讀《容齋隨筆》可見,洪邁雖無意做詩人騷客,但絕對是一位詩詞修養(yǎng)深厚的鑒賞家、詩評家,且目光超拔、品位卓然。因此無論是對風(fēng)、雅、頌,還是對漢魏六朝、唐宋詩詞大家之作,他在書中皆有考證比較、褒貶分析,使人耳目一新、獲益多多。
畢竟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洪邁最看中的學(xué)問還是歷史和政治,他時常直斥弊端、直陳己見,一可見其情懷,二可見其膽魄。如卷七(十七則)《田租輕重》:“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云:‘一夫治田百畝,歲收粱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蓋十一之外,更無他數(shù)也。”如今就大不一樣了,農(nóng)民每交納一石糧的稅,義倉說因為運輸和儲存有耗損,你們還要再加一斗二升,官倉也明確規(guī)定要多收六成,這中間根據(jù)稅糧的粗細(xì),再分若干等,有的甚至分為七八等,管理糧倉的人手拿刮平尺又輕重不同,量二石糧再多拿二三斗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水路運糧的運費、租賦以外的頭子錢、買賣交易的附加費等,加起來足有七八百錢,以中間價來計算,再加上租船費,又需五斗糧,收一石糧加上稅就幾乎要交三石糧了……洪邁引古喻今:“董仲舒為武帝言:‘民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而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謂一歲之中,失其資產(chǎn)三十及二十倍也,又云:‘或耕豪民之田,見稅十五。’言下戶貧民自無田,而耕墾豪富家田,十分之中以五輸本田主,今吾鄉(xiāng)俗正如此,目為‘主客分’云。”
洪邁這位八百年前的封建王朝官員,能夠如此細(xì)心地體察民情,為農(nóng)民的賦稅之重算細(xì)賬,足見其愛民、恤民的民本思想。更令人敬服的是,為證實自己的觀點,他還從戰(zhàn)國時李悝為魏文侯所設(shè)的賦稅制度,引至董仲舒上奏漢武帝的話“民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而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最后還大膽地說:“今吾鄉(xiāng)俗正如此。”
洪邁在《續(xù)筆》卷四《宣和冗官》中還指斥權(quán)奸蔡京當(dāng)政時官員的冗濫現(xiàn)象。從去年七月至今年三月(宣和年間),兩選朝奉大夫至朝請大夫六百五十五員,橫行右武大夫至通侍二百二十九員,修武郎至武功大夫六千九百九十一員,小使臣二萬三千七百余員,選人一萬六千五百余員。從其后所說“吏員猥冗,差注不行”之語,即可看出洪邁的焦慮之心,這些官僚不但太多,而且太濫。在《三筆》卷七《宗室補官》中,他還將筆觸指向皇族:“壽皇圣帝登極赦恩,凡宗子不以服屬遠(yuǎn)近,人數(shù)多少,其曾獲文解兩次者,并直赴殿試;略通文墨者,所在州量試,即補承信郎。由是入仕者過千人以上。淳熙十六年二月、紹熙五年七月,二赦皆然,故皇族得官不可以數(shù)計。”
為百姓生存、為官場冗濫、為皇族特權(quán),洪邁敢于秉筆直書,力陳己見,足見其憂國憂民之心!不知他的這些看法是否曾抄成奏折上奏朝廷,皇帝御覽后又作何批復(fù)?但能寫在讀書筆記中而且被當(dāng)朝皇帝讀過,也足見其學(xué)問和勇氣,他真正做到了“以天下之憂為憂,以生民之樂為樂”。
《容齋隨筆》的確是一部魅力無窮、曠古不衰的大書,它不光使人擴眼界、增學(xué)問,而且能夠滌胸襟、啟心智,教人如何讀書、如何思考、如何做人、如何面對世間萬物。
編輯: 陳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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