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來漢中組稿,在會上找我。也就是那次,路遙對我說,上次去省城開會,他見我穿著打補丁的褲子,再一看模樣就知道是從農(nóng)村來的,就有種天然的同情和好感,就本能地想幫一把。我想,善良和寬厚絕對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那絕對是一個人血緣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形成的融進骨髓里的東西。
□ 王蓬
一
我第一次見到路遙的名字是在1973年7月剛復刊的《陜西文藝》(《延河》)上,刊登了一則短篇小說《優(yōu)勝紅旗》,寫的是學大寨的事情。因我當時也在農(nóng)村、也學大寨,盡管他寫的是陜北,我在陜南,事件內(nèi)容都差不多,熟悉就能記下,關鍵當時正學寫東西,想上報刊,對凡上了報刊的都羨慕,就記住了路遙。
1980年陜西作家群左起京夫、路遙、蔣金彥、徐岳、鄒志安、陳忠實、王蓬、賈平凹、王曉新
《陜西文藝》是當時全省唯一的正規(guī)文學刊物。大家都盯著,一年下來誰發(fā)表了什么,幾首詩或一個短篇,人都知道,不像現(xiàn)在出部長篇連朋友都茫然。
見到路遙是1975年?!蛾兾魑乃嚒氛匍_小說作者會,通知了我。那時我已經(jīng)務農(nóng)上十個年頭,老家西安也十多年沒有去了。我正在地里勞動,記得是挖紅薯,大隊會計揚著通知來找我??粗鴿M地羨慕驚訝的目光,我心里激動地“怦怦”跳著,幾乎搶一樣拿過通知,只怕失去了機會。
當時我委實貧窮,去省城竟然找不出一套渾全衣服,一條好點兒的褲子膝蓋上裂了縫,妻子補了個長方形的補丁,穿上看看,不對稱,只好又在另一只并未裂縫的褲腿上也補塊長方形的補丁,就像眼下流行的牛仔褲。我那會全然不顧這些,只要能去省城,去《陜西文藝》開會,就像去天堂一樣,給省城的外婆和姐姐扛了一袋子米就去擠火車。
我是去的最晚的一個。接到通知晚了,晚的原因是大隊接到通知后感到吃驚。省上怎么會讓一個“狗崽子”去開會?不讓去吧,是“省上”的通知,于是折中,讓他多勞動幾天再去。能夠去開會,這得感激作家賀抒玉,她是著名作家李若冰的夫人,當時是《陜西文藝》副主編,還有作家張文彬,她是著名作家杜鵬程的夫人,當時是《陜西文藝》的小說編輯。她們來漢中組稿,聽到漢中地區(qū)文化館詩人宋太海與王寅明的介紹來到了我住的村子。由于我父親還戴著“帽子”,她們沒敢去我家,而是在農(nóng)民詩人蒿文杰家中,然后通知我?guī)献髌啡ヒ娝齻?。后來知道是看了我的作品,她們力爭,又?jīng)地方黨委同意才決定讓我去開會的。我那會26歲,差不多與共和國同齡。
會議在西安鐘樓下的省文化廳招待所舉行,有七八十人。座談、聽報告,然后各自修改作品。當時陜西文壇的明星是陳忠實,他連續(xù)在《陜西文藝》上發(fā)表了《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我至今認為那幾篇作品有種與生俱來無法復制的氣勢,當時也確實影響很大。再是工人作家韓起有幾篇作品引人注目。其他人都還沒顯山露水,賈平凹還在寫學習雷鋒的《一雙襪子》,屬小不點兒,沒人注意他。
路遙當時正在延安大學讀書,工農(nóng)兵大學生開門辦學,到《陜西文藝》編輯部當見習編輯。我因為已經(jīng)讀過他寫的《優(yōu)勝紅旗》,知道他,況且他現(xiàn)在又當編輯,在我心中有種神圣感。
去了幾天都沒見著路遙,人都面生不好打問,好在初進藝術殿堂,天天都新鮮,晚上看電影,餐桌上有肉菜,中午還有只雞,多年在農(nóng)村哪吃過這些?另外座談也聽著激動,會議主要是修改作品,與會作者各自帶著作品,編輯們看了指導著修改,輪流給作者談話。這在我心里造成種緊張,就跟上考場差不多。
我那次帶去的作品是短篇小說《龍春奪陣》,寫個返鄉(xiāng)青年學當裁縫,用社會主義思想占領農(nóng)村陣地的故事。散文《春筍嶺》是生產(chǎn)隊到巴山深處拉洋芋種所見所聞,只是放到學大寨背景上處理了一下。
二
編輯們終于找我談話了,就在我住的三人宿舍里。我記得是小說組長路萌,副組長高彬(后來知道她是著名作家王汶石的夫人),屋子里還有其他作者。那會大家都虛懷若谷,編輯們一張口都瞪大眼睛靜悄悄地聽著,恨不得把每句話都印在腦子里,似乎那全是金玉良言,能夠點石成金。愈是這樣我愈緊張,手足無措滿頭滲汗。兩位大編輯缺點優(yōu)點說了許多。我并不糊涂,我最關心的是作品能不能發(fā)表?
“路遙,你談談意見。”小說組長路萌突然沖著旁邊一個壯實小伙說。
什么?他就是路遙!我連忙仔細打量他。個頭不高,敦敦實實,臉色黑紅,完全像個剛從地里勞動回來的農(nóng)村小伙。剛才一屋子人,我看過他一眼,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是從農(nóng)村來的作者,沒想到他就是路遙。他該是什么樣兒?以前也沒想過,只覺得他像村里有個叫“扎墩”的小伙,黑胖結實,刁頑而講義氣。每次上公糧扛一兩百斤的糧袋從不怯場,且最愛給人幫忙。誰力氣怯只要求他,幾句好話就能幫著把一架子車糧袋扛完。
路遙要在村里,也注定有人叫他“扎墩”,他也注定扛得動糧袋。說不上也肯給人幫忙。只是不知這會他對我作品咋看?
我緊張地看他,他先看了我一眼,隨即目光又朝下,我疑心他在看我膝蓋上的補丁。誰知他用一口濃重的拖著鼻音的陜北話說:“這兩篇作品還有生活氣息,語言也生動,再改也沒多大意思,我看通稿時順一順就能用。”
“那就這樣吧。”兩位小說組長略沉思了一下也同意了。氣氛一下松弛下來,滿屋子的人扯起了閑話,扯起了那些年人最感興趣的“小道消息”。我心頭感到一陣輕松,沒想到如此順利地過了關。后來這兩篇作品分別發(fā)表于《陜西文藝》1976年3期和4期。作品第一次上本省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學刊物,除了感激所有幫助我去省城開會的人,也很感謝路遙,感謝他在關鍵的時候幫我說話。當時沒有什么感謝辦法,只是想要在農(nóng)村上公糧,我能幫他扛糧袋。
過后,陜西省在漢中召開全省革命故事調(diào)講會。路遙那時已大學畢業(yè),正式調(diào)進了已經(jīng)恢復的《延河》編輯部,來漢中組稿,在會上找我。我與路遙已經(jīng)見過面,有過交往,就很自然地接觸較多。
也就是那次,路遙對我說,上次去省城開會,他見我穿著打補丁的褲子,再一看模樣就知道是從農(nóng)村來的,就有種天然的同情和好感,就本能地想幫一把。他說他家在比陜南農(nóng)村更貧窮更嚴酷的陜北農(nóng)村,曾經(jīng)連我那種帶補丁的褲子也穿不上,餓飯更是常有的事。
盡管他沒有講更詳盡的情景,我頓時感到拉近了距離,有了一種天然相通的東西。我對他支持幫助我作品上《延河》有了種透徹的理解。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才富于同情心。善良和寬厚絕對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那絕對是一個人血緣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形成的融進骨髓里的東西。
也是那次,他問我對生活有什么打算?那會雖然已經(jīng)粉碎了“四人幫”,但父母的冤案尚未平反,我還是一個整天用最原始的勞動工具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的農(nóng)民。雖然發(fā)表了些作品,小有影響,但還看不出有離開黃土地的希望,而這一切又絕非我個人的力量所能改變。
“我們這些人首先要靠自己的奮斗和努力真正干出成績,愿意幫忙的人才好替你說話?,F(xiàn)在就要有這種想法和目的,而人是有了目的才會鍥而不舍地奮斗……”這些話無疑給我壯了膽,使我心中那些朦朧的念頭變得明晰。關鍵是這么一個從更艱苦更貧瘠的土地上奮斗出來的農(nóng)家小伙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這對我的影響可以想見。
這次接觸,還算不得深談,但彼此都加深了了解,發(fā)現(xiàn)了許多相同相通的東西,關鍵還是我們共同喜愛文學,這就有話可說,而交談中又絕不僅僅是交流了對文學的看法,而是互相了解了對方。至此,我們成了朋友。
(本文作者曾任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
編輯: 羅亞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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