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開中國地圖——秦嶺以北、北山以南、隴山以東、黃河以西，圍攏起一片被稱作關(guān)中的地方。

　　渭河、涇河、北洛河交錯孳乳，交通孔道扼四塞往來、險阻天成。這里是古老璀璨文明的產(chǎn)房，強(qiáng)漢盛唐的心臟，被山帶河，沃野千里。

　　從北京出發(fā)向西，一路經(jīng)龍門、至靈寶、穿黃河，高鐵列車由曾經(jīng)“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jìn)”的咽喉鎖鑰之地駛?cè)?。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轉(zhuǎn)入實地調(diào)查階段，2024年11月，跟隨國家文物局組織的“當(dāng)一天普查員”基層行活動來到陜西寶雞、咸陽。是采訪，也是尋跡。

　　7月25日，顧客在一家岐山臊子面餐館內(nèi)品嘗臊子面。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邵瑞攝

　　初見關(guān)中，空氣比想象中更濕潤涼爽。打開全副感官嗅嘗，一下子就被油辣子的熱情征服——各色各樣的“碳水炸彈”活色生香，軟糯的、勁道的、酥脆的、纏綿的，岐山臊子面濃郁而不起膩煩，讓人吃了一碗想第二碗。一時間，我感到被一份莫名的熱情注視，叮囑著“多吃點”，好像遠(yuǎn)行回家的游子。

　　老話講，“出門餃子到家面”。從“中原有菽，小民采之”“朋酒斯饗，日殺羔羊”到此間，食物是中國人亙古不變的鄉(xiāng)愁，而回家，則是刻在人們血脈中的史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東曰歸，我心西悲”……氤氳的煙火和初寒的夜色中，我想起《詩經(jīng)》，那些寫下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離別”與“團(tuán)圓”母題的作者——他們怎么樣了?因為哪一場抵抗或征服開始遠(yuǎn)行，最終落腳何方?虺隤的馬匹、奔行的卒役、嘆于其室的婦女，是否最終得到命運滿意的答復(fù)呢?

　　歷史寥寥數(shù)筆沒有下文，卻在千年以后一個偶來此地的年輕人心中，勾起微妙的回響。

　　(二)

　　位于咸陽彬州市城關(guān)鎮(zhèn)的大佛寺石窟，是此次“四普”基層行的重要一站。

　　大佛寺原名應(yīng)福寺，最早為唐太宗紀(jì)念淺水原大戰(zhàn)陣亡將士所建。論知名度，它的光芒較四大石窟似乎遠(yuǎn)為黯淡。但西出長安的特殊地理位置，使之成為追想唐代長安造像風(fēng)格的最主要依據(jù)。華麗偉岸的大坐佛，曼妙健美的菩薩，盛、中、晚唐諸造像雕刻，凝固著從繁盛走向滄桑的歷史。

　　趕到大佛寺，正是傍午微雨。周覽石室，黝無日光，經(jīng)人指點在千佛洞中讀到一方祈雨銘，作者系唐豳州長史武太乙。

　　我特別注意到“豳”這個字的寫法。據(jù)史書，唐開元十三年以前，彬州還保留其古稱“豳”。而“豳”最早見于典冊可追溯到《詩經(jīng)》十五國風(fēng)之一的“豳風(fēng)”，當(dāng)中詩凡七篇，多描寫農(nóng)事生活，如人們熟知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何以豳風(fēng)?古豳之地對周人而言意義尤為特殊。始祖后稷之后，一位叫公劉的部族首領(lǐng)帶領(lǐng)周人避亂南遷，從漆水、沮水渡過渭水，到豳地落腳定居，開疆創(chuàng)業(yè)。周由此肇始，一步步走向岐山、豐邑、鎬京，故詩人“歌樂思其德”。

　　“篤公劉，于豳斯館”，《詩經(jīng)·大雅·公劉》也有對這段歷史飽含深情的回溯。“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是講勘察謀劃，“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則其田墾經(jīng)營。1000多年后，唐朝地方長官武太乙撰銘，“自夏涉秋，密云不雨，思稼稻之”，仍關(guān)切的是農(nóng)本，仍要從幽州“周秦霸王之原，皇帝經(jīng)綸之野”的過往起筆。

　　又是1000多年過去，而今，那部族往事連同大佛寺的故聞一并消歇了。放眼望去，高聳屹立、比平常之山更孤寂而寬懷的山下，是關(guān)中的農(nóng)村。黃褐土地上，冬小麥種下去，白薯的葉子翻出綠色。黃蒙蒙的房子，梁上地下點點搖曳雜草，也是大地色的。溝壑縱橫的塬梁峁川仿佛沒有盡頭。“好著嗎?”“好著呢!”仿佛有人這么說，有牛羊這么叫。

　　路上買了老鄉(xiāng)家的蘋果，多汁清甜得緊。至于《豳風(fēng)·七月》中提到的“八月剝棗”，在今天彬州一帶，棗仍然是遠(yuǎn)近聞名的地方特產(chǎn)。能想象嗎?這片蒼茫的土地上竟結(jié)出這么些甘美的果實——好似用大地的乳汁滋養(yǎng)的。

　　普查隊員冒著微雨，對石窟寺的建筑結(jié)構(gòu)、洞窟形制及造像的風(fēng)化或剝落程度等進(jìn)行了詳細(xì)測量、記錄及照片采集。洞窟幽邃，唐太宗至安史之亂后的雕塑不知凡幾，灰塵之中偶有一點天光流露，照見如動似靜交纏的衣袂。氣息藹然，令人不能或辨天工人巧。

　　如果非用語言形容，那么這些雕塑系出自時間之手，是“時間”本身那種流動而靜止的質(zhì)感的體現(xiàn)。它們讓來者在關(guān)注石窟保護(hù)工作之余，又涌起一份懷古的情思。記起一位漢學(xué)家評論，對很多晚唐詩人來說，過去的回響和蹤跡具有特別的光暈。站在過去輝煌的陰影里，他們的“晚”來自一種文化上的遲到感。

　　很難說清為什么，在風(fēng)振庭柯、涇水揚波的古豳之地，我也生起類似的歷史的“晚來感”，一種心情的落寞。

　　這是近日拍攝的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岐陽遺址一景。胡夢雪 攝

　　(三)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歲，戎狄攻太王亶父，亶父亡走于岐下，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

　　《漢書·匈奴傳》對周人遷播有這樣的記述。戎狄滋擾，公劉之后周族又一領(lǐng)袖古公亶父率眾離開豳地，遷往岐山之南的周原。在那里，蕞爾小邦走向成熟，開啟“居岐之陽，實始翦商”的歷史序篇。

　　轉(zhuǎn)天，當(dāng)我隨普查隊員來到位于寶雞岐山縣京當(dāng)鎮(zhèn)的岐陽遺址，見商周陶片遍布地表，岐山盡在北望。聯(lián)系到《史記》《漢書》及《詩經(jīng)·大雅·綿》所描繪的遷岐壯舉，不禁思量，這難不成就是“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的地方?

　　事實竟確然如此。岐陽遺址外不到一公里處，就是祭祀古公亶父的三王廟及其陵墓——周太王陵。三王廟存正殿一間，陵僅存墓冢，前立清代學(xué)者畢沅所書碑題。此次“四普”調(diào)查，需要對這些文物點進(jìn)行實地復(fù)核，形成詳細(xì)的檔案資料。

　　周族遷徙，相傳是從豳出發(fā)，渡過涇水向西南行，越梁山、過杜水、又沿漆水南下，循今渭河西行，直到周原地區(qū)。這一帶土地肥沃，適宜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岐山山脈又是天然的防御屏障。從今彬州、旬邑到岐山縣，這條路，用了公劉至古公亶父前后十代人，我們坐汽車卻只消不到半天。

　　下午，記者跟著普查隊員從岐陽遺址東南角出發(fā)，用腳步丈量遺址邊界范圍。如果不談文物普查，這就是一片沉睡著冬小麥的田野。新雨過后，鞋子越踩越沉，不知名的植物勃勃生長，讓人想到《詩經(jīng)》里寫的定居墾辟的欣喜——“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目力所及，看不到多少現(xiàn)代建筑的蹤跡，只有薄霧籠罩下，一個接一個走在田埂上的普查隊員、專家和記者。寂靜之中，孤零零的一棵柿樹矗立在原野中央，宛如狹長文物區(qū)的原點。誰曾經(jīng)在此生活?當(dāng)?shù)亟榻B，33萬平方米的遺址調(diào)查采集有新石器時代的石器、老官臺文化的陶缽、仰韶文化的陶罐等文物，對研究新石器時代及商周人類活動與分布有重要價值，“把這一帶人類的居住史提前了1000年”。

　　那是人類文明剛走出地平線的時節(jié)，先民結(jié)繩記事、擊壤而歌，過采集漁獵的生活。“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周人史詩則如是，到現(xiàn)在，生活庶幾延續(xù)于此?；蛘撸挥性?ldquo;活著”這件事面前，文明的天空、竹帛的刻畫才顯得短暫和稚嫩。而站在更廣袤的維度，生命對于亙古的宇宙長夜來說，又不過瞬息之光明、細(xì)胞有絲分裂之偶然。

　　這是近日拍攝的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周三王廟大殿門楣。胡夢雪 攝

　　(四)

　　這天最后，我聽到了秦腔。

　　“嘆人間多荊棘世途艱險，難得你賢德妻節(jié)義雙全……”三王廟前20幾個村民操弦執(zhí)管，奏起《周仁回府》的經(jīng)典韻律，中有一人大方定立，面對我們這寥寥觀眾唱得認(rèn)真、凄楚、歡喜。眾人身后，大殿門楣上刻著《詩經(jīng)·大雅·綿》開頭的四字——綿綿瓜瓞。

　　步至周太王陵前空場處，我注意到一位叫“虎”的村民做的標(biāo)記，普查隊員見怪不怪，“那是農(nóng)忙曬糧食的地方”。“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詩經(jīng)》時代的農(nóng)夫生活未為遙遠(yuǎn)。

　　數(shù)十年前，一位關(guān)中作家曾感喟，“農(nóng)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同樣的一抔黃土——2000多年前，周室東遷時倉皇辭廟的貴族將青銅器埋藏在這片黃土之下。千百年來，多少帝王的墳冢如山包一樣隆起在這片黃土之上，連綿不絕，或現(xiàn)或隱。兩相呼應(yīng)，一邊是珍貴而脆弱的實物遺存，一邊是不絕如縷的滄桑歷史。

　　而秦腔，這聲從地平線上發(fā)出的喟嘆，則似天外之音，如兀立在原野上的那棵柿樹，穿透了心靈，穿越了時間，深深扎住根系，如饑似渴地喝著地母的血水，因此壯實、粗糲。透過它，今天的人們能看到古老的“十五國風(fēng)”的影子，從而想象在封建王朝伊始，詩歌文學(xué)的觸覺是怎樣伸向那些“胼手胝足的小民”，鐫刻了他們的悲與喜。

　　車開在陜地，趕路時我總下意識地開著手機(jī)地圖，想了解所在的確切位置，經(jīng)過的河流、村莊、道路都叫什么名字?？偢杏X一個不小心，就會錯過歷史上一個王朝的背影，一個重要的都邑，一些值得拜望的人和事，或者曾在書里遭逢但終究蒼茫了的記憶。

　　從召公鎮(zhèn)、天王鎮(zhèn)、禮村、呂宅村，到散落在周原上的宮室、墓葬遺址，古老的桑、黍、栗、棘、麥、葛……潛行在歷史地表，一切如常，只是又好像聽到3000年前那個敲木鐸的人在破曉時宣告——詩三百“活著”。

　　簡古的橫豎撇捺，悠遠(yuǎn)的文脈潛流，還有古往今來相從而歌的勞者……原來如此緊密地依偎在這片大地上，于蒼然回首處，渴望一份更深刻的抵達(dá)。(胡夢雪)